夏至这日孟安又起了个大早。

这孩子往常倒也是贪睡懒觉的，只是这两日心里头总惦记着园子里的长春花——答应姐姐的事，便是天大的事≮是放松的神经突然紧绷起来了，鸡鸣时分便自然醒来，在一室阴暗里催着天光一寸寸地亮起来≌于晨曦初露，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潦草地洗漱更衣，然后在喜宝一声声的呼唤里一头扎进园子。

撷芳须趁早，否则经过一日的高温烘烤，连人的骨头也酥软了，何况是花？孟安折了好几朵新盛放的长春花，珍重地送去给姐姐。

进了院子，倒没忘记先来正房给爹娘请安，草草地行过礼，人还没站直呢，掉头就往门口跑。程氏本还想着叮咛他一句，怎知这孩子美猴王似的蹭地就蹿出去了，没奈何，只好和丈夫相视苦笑。

一把年纪的卢嬷嬷倒是追在孟安后头出来了，在檐下拉住他悄悄饿：“十郎不要总鼓动九娘到外头去。”

她不提这话还好，一说孟安猛地记起前日的事来，不免有些委屈，心想自家园子难道也是外头？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倒像姐姐是在坐监♀样想着，不由得恼怒起来，怪道：“嬷嬷为甚总不肯让姐姐下床走动？须知吕子有言‘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总是卧床，岂不虚耗精力？”

吕子即战国末年的秦国丞相吕不韦，这一句出自他的《吕氏春秋》∠安近来跟着四哥孟宣念书，颇广，当下信手拈来一句诘问卢嬷嬷≈嬷既没有学问，也没有求知欲，哪里计较孟安引经据典，只把苍老的手一挥，像要把他的话抹去似的，含糊道：“天气热，只怕九娘中暑。”心里却在叹息：大人的心事，你小孩子哪里知道？

夏虫不可语冰∠安气鼓鼓地折身走了。

但到了姐姐这里，他俊俏小脸上气恼的神情登时消失了，堆上愉悦的笑容，一进门便道：“阿姐，我送花来了。”邀功似的〈了，又像大人一样指挥道：“阿碧去换盆水！丹丹把剪子拿来。”

长春花妖姿艳丽，每一朵有碗大，孟慎只觉再好的花瓶也不配它，是以剪下花朵摆在鱼洗之中，满盆瑰丽。阿碧和丹丹原都是三太太程氏的丫鬟，如今跟在九娘子孟慎身边服侍，闻言各自去了。

孟安喜滋滋地绕过屏风，“阿姐，你瞧！”

孟慎亦是老早就起了的，她虽整日被拘束在这床上，但也不肯懈怠，一头青丝照样梳的整整齐齐，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别了支珍珠簪子点缀，一身淡素↓正绣一方帕子，青色绿色的绣线针脚细密，原来是三两竹枝。

“花也不是一日就开败了的，哪里要天天换？”她搁下绣棚，接过他怀里的花，轻抚着花瓣笑道：“你还没用早罢！丹丹，先把桌上的榆钱饼端来。”

孟安眼睛一亮。

孟慎知他最爱吃这饼儿，恐怕他一时贪多积了食，忙又道：“八珍玉食，也要适可而止，不可贪多。”

孟安点头笑道：“阿姐教训的很是。”他大方地分享自己的糗事，“我有一日便贪食吃多了榆钱饼，渴得跳脚，最终还找四哥讨茶吃哩！”嘴上说着克制，手却迫不及待地伸向了碟子。

“他那里的苦丁茶，你可喝不来。”孟慎掩唇一笑↓的小弟近来渐渐恢复了从前的天真烂漫，这使她深感欣慰↓不消因为自己的一点不幸，而让他过分早熟，失去朝气。

丹丹从妆奁里拿来了小剪子，坐在床前帮手，她的目光更多落在孟慎手上。花，她见得多的，因此不怎么稀奇，倒是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娘子的手，真好看的手，柔若无骨纤细苍白，有一种羸弱的美感♀手剪花枝的姿势也很美，就像一朵娇弱秀美的兰花，小指微翘。

“那张公子是怎么一回事？”孟慎突然道，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屯，故作漫不经心☆闺女子打听一个少年公子本来十分不合情理，好在她及时补充道：“昨傍晚爹娘说话，我听着了些，听说其中还有个小娘子？”

孟安那日本想跟去看看，却被三老爷孟放拦住了，事后孟宣回来也只粗略地讲述了一番，细枝末节全隐去了，故而他知道的内情并不比孟慎多多少↓言两语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实在不足以为孟慎解惑。

丹丹在府里来来往往地走动，倒听说了不少事情，当下忙道：“这事我倒知道一点影子∏小娘子是在天香楼坠楼死的，但因她手臂上有刀伤，所以张公子认为她的死有蹊跷，向我们老爷喊冤来了《！似乎那小娘子咽气前还交代过张公子，让他出了事就来向四老爷求助，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孟慎长长的“哦”了一声，醒悟过来了，后悔不迭↓因的他才留下那么一句遗言，原消他能放下，那样或许闻致远在查明他和韩婉的过去并无关系后会高抬贵手放过他，怎知他竟把她的死包揽了去，因此陷入更握的境地↓更放心不下了。

阿碧端了鱼洗回来，长春花一朵朵落进盆子里，带起一片片涟漪，连刻在盆底的鱼都生动起来，似在花间游弋。

孟慎突然想到：这长春花如今也成了无根的花了●韩婉，早就从无根漂泊伶仃人变成了漂泊伶仃的孤魂野鬼，至死都没能回到韩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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